我的塔云山

发表时间:2015-04-16
 
我的塔云山
   陈 彦
      在我的风景里,塔云山始终是人间最险、最奇、最绝、最美的山,因为包裹在千山万山之中,而一直冷清寂寞着。我就出生在这座山脚下的几间石板房里,这个地方原来叫松柏乡,我父亲在那里当公差。当我第一次视力能够远眺的时候,大概看见的就是这个像刀切斧劈出来的山峰,那是全然孤立的一根通天柱,我奇怪很多地方都把这种山叫了天柱山,而我的这根通天柱,却有了塔云山这样诗意的名声。后来才知道,那是因为我的家乡镇安县,在清朝时出了一个进士,还在朝廷当了很大的官,并且很清廉,名叫晏安澜,是他把一个“祈福求子”的“塔儿山”,改成了塔云山,一字之改,自是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。塔云山,山似塔,云雾终日缭绕,在五百年前的明朝正德年间,就有道士建观布道,数百年烟火不断,说寂寞,其实也在淡淡长流水地悄然红火着。
       我第一次登上去,是在十二岁的时候,学校野营拉练,让我们都背了捆得跟粽子一样的背包,还挎了自削的步枪,别着锅盔馍,一行几个班的百十号人,真像打仗一样,天还没亮,就顺着山脚猫腰往上攀爬起来。那根“天柱”是绝对爬不上去的,我们都是从“天柱”旁边的平缓山脉,迂回盘旋而上的。背包和“武器”辎重,在半山腰就被老师集中到一起了,光人上去都很困难,还别说背着捆扎得三扁四不圆的行李和几乎跟人一样长的枪械了。我们都顺手折下一根树枝做拐杖,勉强爬上去时,太阳已当顶了。一些女生硬是“赖”在了路途上的临时“收容站”里。强撑着爬上来的,大多也累得够呛,我清楚记得,当我接近最后一级台阶时,脚咋都抬不起来,是先用屁股着地,一个驴打滚,才爬了上去。
      山上确实很美,几人合抱粗的松树,布满了几座山头,松鼠也许是很少见到这么多叽叽喳喳的毛孩儿,都十分胆怯地四处乱窜着,竟然有同学一个石块飞上去,就见一只松鼠血淋淋地跌在了另一个同学正东张西望着的脸上,肇事者立即遭到了老师的痛斥。
      那时山上有十几间塌了顶、倒了墙的烂房圈,房圈里长满了野草和青苔。断壁上有依稀可辨的画像,老师说是老子骑牛入关图。在房基四周,到处都是被打碎的石碑,那上面刻着许多字,因为是繁体,我们几乎认不出几个来。但字都刻得非常周正,好看,老师说,你们的大楷几时要是能写到这个水平就行了。有学生问,这么好的字为啥都打成这样了?老师说,文革破四旧么。大家都在破石渣中捡那些相对完整的字,我也捡到了一块,是个“仁”字,比拳头略小一点,边缘部位破损得厉害,但总体笔画都在。老师说这些字应该很有些年代了,算得上文物了,可当时,这里荒芜得没有任何管理迹象。我把“仁”字揣了回去,至今还在书架上摆放着。
       我们满以为这就是塔云山顶了,谁知玩了一会儿,老师说,这才是过去接待香客的地方,“金顶”还在山梁背后呢。我是一步都不想再爬了,一直磨叽着,但最终拗不过,还是被大部队簇拥到了“金顶”脚下。真是太神奇了,一间白房子,凌空盖在了山石的峰巅,据说里面的“老爷像”,就是用山顶石自然雕琢而成。从山坳登临“金顶”,需要爬上几十级台阶,开始,那些台阶还是匍匐在岩石上的,到后来,就蹈空了。那些台阶都是一丈多长錾凿整齐的方石条,它们险象环生地排列在云雾中,石条周边即是万丈深渊,整个台阶是靠两道铁索牵引而成的,摇摇欲坠是它的基本形象。任别人怎么撺掇,我和好多胆小的同学都没敢上去。多年后,我还有这样的印象:当时要上去,无异于有点慷慨赴死的意味。老师也不让年龄小的同学上,第一次登临,我就这样与“金顶”失之交臂了。
       可那“金顶”真是太神奇了,回来后,每每看着那个直插云端的山尖,心里仍产生着极大的好奇和恐惧。那间白房子是怎么在山顶盖成的呢?人为什么都要向那么险恶的地方攀爬呢?但那山尖又分明太美太惊艳了,尤其在阳光下,更像是一方黄橙橙的金子,在吸引着冒险家去拥抱,犹如飞蛾面对着美丽的火焰,咋都经不住诱惑,要奋不顾身地扑去一样。终于,我又去攀爬了第二次。这次,自己总算是摇摇晃晃地上去了。
       当真的扶着石梯,一步步攀上绝顶后,那里的终极空间,其实只能容纳下三五个人,石雕是一尊观音菩萨。道观,却供着一尊菩萨像,这是中国许多名山的共同特征:儒释道合而为一,塔云山尤为鲜明。这里自古至今都住着道士,但它的主峰、主殿,却偏偏供奉的是大慈大悲观世音。
      即使在主殿里,我也没敢站直身子,总觉得这间房是漂泊在云海中的。思绪不断穿过在天风怒吼中震颤不已的墙壁,臆想着山脚下我的那洼出生地,在那里仰望这里,那是怎样的一种高度,怎样一个神奇的所在呀!我现在就置身在这个光芒四射的金屋中了。而在这个高度,是以万丈深渊作为深度的,我知道我的脚下,就是那无法测量的迷茫深度。金屋的建筑技术,至今都是一个没能破解的谜,几百年前,在一个无法搭建脚手架的绝壁峭崖上,石条是怎么拉上去的,房坯是怎么矗立起来的,那盖顶的琉璃瓦,是怎么一片片插上去的,尤其是那在太阳照射下,放着万道金光的白墙,又是怎么粉刷出来的,那是需要怎样的胆量,怎样的智慧,才敢作为的事呀!因而,民间只能把这种后人无法理解的传奇技艺的金,统统贴在神话人物鲁班的脸上了。数百年前的那些英勇工匠们,因为没有图纸与文字的记载,一身绝活,也便都付与消散无常的苍茫云海了。
      颤颤巍巍下了金顶,我与同行的朋友们,又在乱石仓中,寻找起了好多年前还捡过一个“仁”字的碑石来。这里已经有所恢复,一个道士不时敲响了让山顶更加静谧悠远的磬声。终于,我们还是翻到了一些破损的文字,我又捡了一个“宽”字,下面那个字只留下了一个无从辨认的脚边,有人说可能是宽厚的“厚”字,有人说可能是宽恕的“恕”字,字迹已有些风化,但字形完整,古朴大气,我如获至宝地拾回来,与“仁”字做了书架上永久的伙伴。
      后来我又陪人上过几次塔云山,不再是脚力活儿了,公路已直接盘旋到了山顶,游客也越来越多。金顶我只上过那一次,以后再也没敢攀爬。我害怕那种高度,更害怕着那种深度。断碑残字再也寻找不见了,只有那金屋和苍松,仍是昨日的淡定模样,任由风月揉抚,雷雨摧折,依然沧桑挺拔故我。我也算是经见过天下的一些山水了,但如塔云山这样惊险奇绝的兀立山势,还是有些少见。无论远观,抑或近蹈,都充满了不二的个性风采。现今说好的去处,大多失望而归,那是诱惑者太能说会道了,而我的塔云山,却一直由一帮实话实说的“笨人”经管着,少了夸大、煽惑、欺诈,多了愿者上钩的仁厚者的守株待兔,因而总是没能“做大做强”。我倒是喜欢这样的无为而治。老子讲“孰能浊以静之徐清,孰能安以动之徐生。”从本质上讲,这样的经营,是最符合道家精神的。
       我已经离开出生的那片洼地很多年了,但我的书斋号,还叫“塔云山人”。我始终向往着我的塔云山的风采和精神,我知道我永远也达不到那种高度与深度,但“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”,有个方向,赶起路来,心里总是要踏实许多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2013年10月13日于西安
 
(作者系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陕西省文联副主席、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主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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